2月 21, 2018

黑族榮光

黑豹 (Black Panther, 2018)

在《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 2016)首度亮相、十足威風搶鏡的黑豹,成為漫威宇宙的最新重量級英雄。為了做足面子,硬是捧本片為首部幾乎全黑人卡司的超級英雄片,略過十年前的《全民超人》(Hancock, 2008)。不過這也無礙於本片的獨特與出色。

「黑豹」帝查拉(T’Challa),這位據稱是橫跨所有超級英雄宇宙最富裕的瓦干達國王,因《英雄內戰》中發生的恐攻行動,繼承意外橫死之父的王位,成為統領王土內眾部落的共主。座落在非洲中部的小國瓦干達,俗世眼中赤貧的第三世界國家,實為素來富足強大的王國。原來,數千年前一顆隕石掉落在這個地區,隕石挾帶的稀貴金屬汎合金(Vibranium),讓瓦干達眾部落在征伐多年後決定共同守護這世間最珍稀的金屬,不使落入外人手中,因此將王國偽裝成貧困原始的農業國度。但沒有秘密能永遠不為外人知,高科技的富強瓦干達,受到外人覬覦汎合金的稀貴;帝查拉的王位,則有流落他國多年的王室宗親前來搶奪。簡單來說,《黑豹》約莫是這麼個王位與國寶爭奪戰的故事。

但重振聲名十載的漫威學會一個道理,那就是超級英雄故事絕對要緊扣社會脈動或呼應時代趨向。這點在過去的《鋼鐵人》、《復仇者聯盟》、《美國隊長》、《X戰警》等系列示範得極為出色,因此我們在《鋼鐵人》中看到反恐戰的暗流,在《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中看到政治追殺,在《X戰警》則看到同志政治。到了《黑豹》,從重要角色幾乎全數啟用黑人演員而引起好萊塢騷動便可得知,本片議題必然是種族政治。但《黑豹》想探討的種族政治,並不侷限在第一位真正的黑人超級英雄這樣膚淺的層次;它想勾勒出的可能是整部黑人歷史的縮影。

汎合金成就了瓦干達,瓦干達守護汎合金,兩者唇齒相依。但架構出整部《黑豹》的小王國與稀金屬,究竟意味著什麼?歷史可追溯千年的古老非洲王國瓦干達、以及它傲視世界的文明成就,讓人聯想到人類史上第一個帝國埃及;而瓦干達守護捍衛千年的汎合金,妙用無窮、彷彿天神恩賜的稀金屬,指涉的與其是非洲豐饒的自然資源,毋寧也是這公認人類始源土地上古老卻彷彿永不衰竭的資產:「生命」,尤其是人類生命。非洲是人類的起源,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徵;生命的浪費與誤用,是王國也是全人類的災難,故瓦干達世代以來謹小慎微、低調行事,稀貴的生命之寶必須是藏於王土的秘密。

然沒有秘密能是永遠的秘密,遲早總有外人會闖進秘境,盜走珍稀之秘,引發王土內外的動盪。如果瓦干達是埃及-非洲,而汎合金是「生命」,那麼這位盜秘的外人無非便是歐洲-白種人。通篇《黑豹》如果有什麼足以威脅瓦干達乃至全人類安危的真正反派,那就是白人惡棍/軍火走私販。克勞,這位窮凶極惡的歐洲白種人,壞得可謂刻板扁平,卡通人物般單純地壞、不真實;或許是這樣的安排,這位歐美殖民帝國的樣板化身,並非《黑豹》關鍵,更非黑豹最大的威脅。電影才剛過一半,克勞便遭到彷彿更加凶惡的反派、神秘的Erik Killmonger槍殺了。原來,Erik Killmonger是遺落在美國獨自成長的瓦干達王族,有中情局訓練背景,一身絕技、心懷忿恨;他黑吃黑般殺了克勞後,不但高姿態回到瓦干達邀功,更要向帝查拉「討回」他自認應得的王位。

Erik Killmonger確實一度奪得王位,也是「黑豹」帝查拉在《黑豹》中最具威脅且唯一的對手,但他是大反派嗎?卻又未必。他統治瓦干達的第一項詔令,是將瓦干達的尖端武力輸出給全世界的黑人,讓受壓迫的黑人能吐一口氣。Killmonger和帝查拉一樣想讓瓦干達繼續壯大,只是方式不同:成長於美國、看盡美國種族不平等的他,想藉瓦干達絕對優勢的武力讓同胞一舉翻身,反轉數百年來的種族不正義。Erik Killmonger對於自身與族裔命運的雙重不滿,使他成為標準的主戰派;他真正的目標與其說是「黑豹」帝查拉的資源和瓦干達王位,不如說是透過武力達到他心目中的種族正義。

Erik Killmonger的好戰仇恨性格與美國出身,使《黑豹》更貼近歷史。本片故事的起點設定在1992年的美國北加州的奧克蘭,而那個起點也正是Killmonger這角色的起點。1992年,同樣在美國加州,一年前的洛杉磯警方毆打Rodney King事件判決出爐,所有涉案警察—恰好都是白人—皆判無罪,引發蔓延全美的暴動。如此巧合或許並非偶然。將時間點再往前推個廿五載,1965年,黑人民權運動的激進派領袖Malcolm X遭之前的運動夥伴刺殺身亡。1966年七月,漫威旗下的驚奇四超人系列推出的作品中,首度出現「黑豹」。1966年,推動武裝抗暴的激進民權組織「黑豹黨」(The Black Panther Party)成立,成為六零年代黑人民權運動最具攻擊性、也最具代表性的組織之一。就時序來說,或許是「黑豹」的出現啟發了黑豹黨之名,我們也可以說他們同時呼應了六零年代那個從種族到性別各種平權運動席捲整個美國、甚至在世界各地掀起狂潮的年代。

作為武裝抗暴、主戰派的黑人化身,Erik Killmonger體現的或許也是《黑豹》更弘大的種族平權關懷:過去二十年來,美國的種族問題並未因Rodney King事件的平息而結束甚或減少。僅僅是過去五年來,美國湧起的Black Lives Matter運動、2014年密蘇里州Ferguson暴動、以及無數以黑人為對象的警察執法過當,都顯示美國社會面對種族課題的這門功課,從林肯簽署黑奴解放法案以來,至今仍在繼續。回頭看《黑豹》,Erik Killmonger根在非洲、卻長於美國的獨特出身,既是遊蕩失根,又成為異鄉之子(其美國口音美式作風在在與其他瓦干達人不同),由此不難理解其高度侵略性的戰鬥意志,以及他何以偏執地認定應該讓瓦干達國力普及所有黑人,讓同胞從此不受壓迫。

但「黑豹」帝查拉以及幾乎整個瓦干達,固然與Erik Killmonger有相同的終極目標,卻對這位美國長大的堂兄弟很不以為然。這個謹小慎微到幾乎自掃門前雪的王國,也認同瓦干達乃至於黑人驕傲,走的則是溫和路線,對外從不主動求戰。瓦干達的國族驕傲,是建立在自身的文明成就與精神高度上。千年來的瓦干達,也是透過這樣的共識與團結,守住了汎合金打造出來的某種世外桃源。帝查拉與瓦干達主和派的族類團結意識,符應的是另外一套歷史產物。1930年代,當時還是青年人的後現代理論家Aimé Césaire與未來的塞內加爾國父Léopold Sédar Senghor等人齊聚巴黎,共同提出Négritude的運動。此運動主張泛非洲的種族意識,以對抗法蘭西殖民帝國為起點,聯合受壓迫的殖民地黑人,藉重返非洲物質與精神遺產來重建黑人自我認同、最終重返黑族榮耀。

這聽起來是否很熟悉?是的,「黑豹」的誕生或許讓人第一時間聯想到黑豹黨,但是「黑豹」的精神、理念、政治立場,更接近根植於非洲、溫和路線的Négritude。即使沙特曾直言,Négritude的主張無異於反種族歧視的種族主義,但被壓迫者的聯合抗暴,難免帶著點針對性、衝著壓迫者而來的抗爭形式。正所以《黑豹》的人物、選角、音樂、服裝、美術設計等,都有意向黑人與非洲文明致敬;若有人說這是有意挑釁北美地區廣大的白種人觀眾,那也該是意料中事。

不過,《黑豹》懂得取平衡,知道好鬥求戰固然霸道,但那絕非王道;它也了解與世隔絕的瓦干達和固步自封只是一線之隔。一個王國再怎麼優越,無視同族類的苦難,無異於冷血旁觀、與壓迫者站在同一邊。因此帝查拉終於決定做改革的國王,走出瓦干達,將科技、資源、知識分享予世界,並且將第一個海外合作機構設在美國加州奧克蘭,那個滿是忿恨的Killmonger的原點。瓦干達或許從此將無形疆界向外延伸千萬里,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帝國;但「黑豹」帝查拉也因此成為貨真價實的國王,以王者之姿迎向復仇者聯盟的世界。電影裡的瓦干達、「黑豹」帝查拉、以及《黑豹》作為一部電影,其敘事策略、核心題旨、美學設計、政治主張,最終都朝向Négritude形式的種族平權與黑色驕傲,它無法滿足某些種族政治立場想要的親痛仇快,但它有一個更開闊恢宏的願景,讓更多的人可以想望。

*從一些英文評論來看,Erik Killmonger受歡迎的程度或許不下黑豹,比如說"In Defense of Erik Killmonger and the Forgotten Children of Wakanda";另一篇在頗主流的雜誌Variety的文章,也說明《黑豹》編導團隊有意以電影呼應時下美國種族政治。這可以說明和戰路線在電影內外持續的競合關係。

2月 08, 2018

看片小記 花漾奶奶秀英文 (I Can Speak, 2017)

在所有遭受過日本殖民與戰爭殘害的國家社會中,南韓始終最認真思考歷史正義,而這種認真以對、能將國仇家恨聰明地延伸到普世的人權層次批判,至少在電影產業的成就,兩岸三地至今不曾真正超越過。慰安婦議題是一個絕佳的例子。低調排進院線也悄悄下檔的韓國劇情片《花漾奶奶秀英文》,便是這樣的驚喜。

《花漾奶奶秀英文》以略帶突梯幽默感的開場,確立本片的輕喜劇格局。地方上有位「鬼怪奶奶」羅玉芬,總喜歡到處主持正義,向區公所檢舉申訴,讓所內公務員無不視為麻煩人物,遇之爭相走避。某天,區公所來了一絲不苟、凡事必定照程序走的年輕公務員朴民在,由於資淺又不識玉芬奶奶的「鬼怪」威力,便被推上前線包辦她所有的申訴案件。玉芬想學英文以便克服語言障礙、連繫遠在美國洛杉磯的弟弟;偶然間她發現民在英文程度頗佳,纏上他想學好英文。也在偶然之間,民在發現年輕無人照顧的弟弟常在玉芬家能有一頓像樣的晚飯。於是,兩人的英文課逐漸拉近三人的距離。

隨著電影進入後半段,故事轉入新的進展:玉芬與弟弟之所以分隔兩地且語言不通,是因為弟弟從小便被領養而移居美國。但玉芬不知道的是,弟弟拒絕與玉芬相認、更不想與她聯繫,這才道出玉芬身上藏著數十年的祕密,即她在大東亞戰爭期間曾被迫為日軍從事慰安婦工作。這段往事始終令玉芬痛苦不堪、更恥於對人訴說、也排斥與他人肢體接觸。終於,多年來互相扶持打氣的前慰安婦密友臥病在床,刺激玉芬站出來說出這段秘辛。玉芬更帶著她學會的英文,與人權團體遠赴美國陳情。在國會山莊的聽證會,玉芬公開發言,也終於見到失散數十年的弟弟,達成心願。

以輕喜劇為基調的《花漾奶奶秀英文》,前半段放了不少煙霧彈,讓不知情的觀眾以為這是探討老舊社區瓦解、都更暴力的電影,或是典型溫情的老人題材影片。但徐緩佈線的前半部《花漾奶奶》,還是在幾個閃現的片刻,給我們進入電影後半段的提示,比如說玉芬的老友,還有像是玉芬不喜與人肢體接觸的伏筆。電影也佈置許多輕巧的笑點,引領我們進入花漾奶奶與公務員越拉越近的溫暖世界,接著才開展慰安婦這樣嚴肅沈重的題材。但即使如此,直到電影結束仍沒有同題材近作《鬼鄉》(2016)那樣的沈痛與激烈控訴。

這是《花漾奶奶秀英文》面對慰安婦題材獨特的舉重若輕、細膩鋪陳。韓國在開發歷史正義題材的劇情片上走得很遠,無須激越忿謾,同樣能打動人心。這類以輕喜劇處理深刻沈重課題的作品,之前還有巧妙帶到光州事件的《我的超人男友》(2008);不涉及歷史正義、卻也是以輕喜劇帶出深沈人性探問的作品,《開心鬼上身》(2010)也可記上一筆。《花漾奶奶秀英文》的動人之處在於不說教不灑狗血而能感動人心,同時巧妙將劇情設計串連到主人翁的處境與行動,終而帶出全片題旨。本片英文片名為I Can Speak,乍看之下當然是指出玉芬努力學英文的成果;然而,從玉芬赴美參加眾議院聽證會前,在區公所眾公務員與鄉親面前「彩排」演說的那場戲,我們意識到I Can Speak不只意味著玉芬會說英文,更意味她終於能站出來為自己、為這段沈默許久的歷史發聲。也是在這時刻,I Can Speak在本片才有令人動容的力量。

《花漾奶奶秀英文》不僅講述一段真實且沉痛的歷史,它也是以真實事件為背景發展出來的劇情片。2007年,美國眾議院舉辦一場聽證會,最後通過簡稱為HR121的法案,這項法案要求日本對1930年代強迫女性從事性奴役的歷史提出正式道歉。這項法案或許沒有任何強制力,但由於它等於道出美國在這國際性、也是人權議題的基本立場,因此有明確的指標性意義。這固然又引出美國被視為國際正義主持人這等尷尬又複雜的議題,但能讓此議題增加國際能見度,或許有些必要之惡是可以忍耐的。

*有關《花漾奶奶秀英文》更詳盡的劇情介紹以及相關題材片單整理,可參考老子不負責任電影文部落格的介紹。
**有關HR121法案的內容,可參考美國眾議院官網的全文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