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30, 2017

看片小記 自畫像 (2017)

陳宏一來勢洶洶的年度新作《自畫像》,從預告片來看是頗為單純、以基督教的七宗罪典故為藍本的驚悚片。然而,以七項原罪/慾和相對應的七幅畫來探討人性及人物關係的複雜與糾結,只是《自畫像》一半的故事;電影另外一半沒在預告片提及的故事,是台灣社會近十年來的社會政治。本片同時藉男女主人翁、孤僻畫家江中澤(林哲熹)以及台大政治系學生楊婕(張寗)的遭遇,加上戲份可觀的配角變性人娜娜(Kiwebaby),來綜觀台灣近十年來的重大社會運動事件以及主人翁的幻滅。

故事從2016年總統大選日為原點向前後漫開,跳躍於黑白畫面的現在式、以及彩色畫面的過去片段。陳宏一略微改動了台灣社會具體歷史事件在片中的發生時序,一一點名大埔事件(2010)、文林苑(2012)、關廠工人臥軌事件(2013)、張家藥房張森文「自殺」事件(2013)、乃至太陽花學運與佔領行政院和武裝驅離(2014)、到新生代政黨的鵲起、到政黨再度輪替等,幾乎收攏近年來最撼動國內年輕世代集體記憶的一段社會政治史。電影也藉楊婕擔任立委助理的工作,實際走訪外籍配偶,在劇情片中插入外配訪談片段,見證外配生活受家暴等黑暗面。片中更透過變性人娜娜篇幅不小的戲份、並以Kiwebaby現身說法的方式,來呈現近十年來台灣快速演進但仍不乏爭議的性別政治。

以上情節在在顯示陳宏一的《自畫像》絕非「只是」談基督教義的七宗罪,而是要整理台灣近年的社會政治面面觀。這部自畫像,是陳宏一為台灣社會作的一組自畫像,而它狂暴、激情、終至幻滅,正如楊婕在受到形象完美的立委學長性騷擾、憤而大醉一場後所吐露的話:這樣的世界,我寧可看不見。《自畫像》是陳宏一至今最有企圖心的作品,卻也是他的憤怒宣言;在這場悲劇中,畫家、政治系學生、變性人,最後對這世界都幻滅了,它的醜陋與絕望似乎沒有盡頭,群眾的覺醒與激情彷彿也不能帶來救贖,一切都只是等待被消費、或進入另一場政治遊戲的循環。

《自畫像》可視為陳宏一的警世之作。他善用他設計感強烈的視覺美學,創造出華麗、風格強烈的畫面,也和畫家鍾江澤合作,為電影創作出有藝術高度、並且主題緊扣電影故事的油畫。但陳宏一也總是難改廣告出身的毛病,電影的形式重於內容,視覺美感重於故事經營,人物個性鮮明卻難掩造作姿態,故事訴求強烈卻有欠細膩。說穿了,陳宏一仍是重視姿態與美感多於人物關係以及故事厚度,在領受近兩小時的濃烈凝重後,不免還是為本片感到一些可惜。

*放映週報第608期的導演專訪〈「藝術」如何謀殺「政治」?〉對於理解電影故事與創作理路頗有幫助,建議一讀。

10月 23, 2017

Get Out, Fanon

逃出絕命鎮 (Get Out, 2017)

整整半世紀前,1967年的喜劇《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為好萊塢影史寫下里程碑,跨種族、尤其是黑白之間跨種族情慾關係的議題排在耶誕檔期,即使是民權運動四起的年代也仍是相當勁爆


事實上,在種族政治相當保守的好萊塢,跨種族情慾一直是高度敏感的題材,不論是嬉笑怒罵或具備反思深度的作品皆不多見。過去三十年來值得一提的跨種族/黑白情慾題材電影約有史派克李的《叢林熱》(Jungle Fever, 1991)、翻轉Douglas Sirk家庭倫理劇的《遠離天堂》(Stranger than Paradise, 2002),而這些有頭牌影星掛名的影片,加起來恐怕不到一打,同時幾無例外都是黑人男性配對白人女子,且多為悲劇收場。若電影是反映社會觀感/現實的一面鏡子,黑白戀情故事不討喜的程度可見一斑。

在今年日舞影展與美國票房淡季的一月底同時登場的《逃出絕命鎮》(Get Out),從預告片看來似乎是非常B級片調調的故事走向,帥氣黑人男子陪白人妙齡女友回家探親,接連發現異狀,小鎮上的黑人都極度友善卻又流露出一絲詭異氣息。這個小鎮是不是一個大陷阱?什麼樣的陷阱?至少從預算、卡司、檔期來看,《逃出絕命鎮》確實是B級片的格局,但首執導演筒便編導一手抓的Jordan Peele實為初生之犢,其一鳴驚人的程度堪稱小兵立大功:《逃出絕命鎮》以區區四百多萬的攝製成本,上檔首日便已回本,最終在北美創下幾項票房記錄。本片使Peele成為首位在首部作品便突破億元票房的黑人導演,也以近一億八千萬的北美票房打破自1999年《厄夜叢林》(The Blair Witch Project)以來高懸近二十載的首部作品同時也是原創故事的票房紀錄,更是黑人導演最高票房的作品(可惜此紀錄僅兩週便被Gary Gray的《玩命關頭8》翻盤)。

10月 09, 2017

這看起來很眼熟卻其實從未看過、也不會念的字實乃罕見字,我手邊的五南版《國語活用辭典》和教育部的網路版新編國語字典都未收錄。《說文解字》的「秝」字如此解說:「稀疏適也。从二禾。凡秝之屬皆从秝。讀若歷」。

就算原先不知道「秝」怎麼唸,許慎這麼一寫也都了然於心。「稀疏適」大約可解作稀疏適中的意思吧?段玉裁說明「稀疏適也」的注疏中有這麼一段文字:「各本無秝字。今依江氏聲、王氏念孫說補。適秝。上音的。下音歷。曡韵字也。玉篇曰。稀疏厤厤然。葢凡言歷歷可數、歷錄束文皆當作秝。歷行而秝廢矣。周禮遂師。及窆抱磿。鄭云。磿者、適歷。執綍者名也。遂人主陳之。而遂師以名行挍之。賈公彦云。天子千人分布於六綍之上。稀疏得所。名爲適歷也。王氏念孫廣雅疏證云...凡均調謂之適歷。」

我找到「漢語多功能字庫」的解說,發現非常受用。網頁上說「秝」是取自稻米或黍稷等作物成行排列的景象,「望之厤厤在目」,如此也立刻能理解「秝」的意涵。

無論如何,「秝」是補充字,後來「歷」漸通行後「秝」便隨之廢止,除了用作稀疏分明之解,也似可與「曆」相通。顯然「秝」是聲符,也難怪「壢」、「櫪」等形聲字也都發音相同。

10月 04, 2017

看片小記 母親!(Mother!, 2017)

(相當喜歡這張很切中主題的海報)
《母親!》的開場是讓人不明所以的片段,年輕女子面對鏡頭,大火將她的臉燒得難以辨認,熊熊烈焰在背後映得橘紅。接著切換到彷彿水晶、又或者是晶瑩剔透的玻璃石,男子捧在手上,放到彷彿是祭壇的台前,焦黑破損的房屋隨即恢復成完好的模樣,臥房床上的女子坐起,呼喚她的丈夫。

電影進行了一個小時,我們仍不確定要說的是什麼故事:年輕夫妻獨居在寬敞的鄉野別墅,不請自來的年邁骨科醫師,莫名其妙留宿了,接著又莫名其妙出現了骨科醫師風韻十足的妻子。寫詩卻面臨創作瓶頸的男主人,一方面對妻子溫柔呵護備至,另一方面對來客盛情款待;但女主人待在這房子總感到不自在、疏離,丈夫的親暱很遙遠,房屋也總透露著不對勁,彷彿房屋在對她說話。骨科醫師夫妻的兩個兒子突然氣沖沖來到,為了家產分配不公而大吵一架,兄弟鬩牆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這一晚,死了一個年輕人,來了一群奔喪的陌生人,而房屋女主人的莫名焦慮達到臨界點,累積的不滿終於向丈夫爆發。他們做愛。隔天早上,女主人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預告片、以及依照電影故事進行一半的狀態來看,《母親!》似乎是典型驚悚/恐怖片,我們清楚從這位即將升格母親的房屋女主人的觀點,看到這場發生在她身上既迫近又疏離、莫名所以的詭異與恐慌的荒謬劇。不論是同枕共眠的丈夫,這幢曾是丈夫老家、在大火焚毀後由他們夫妻倆重建的愛巢,或是無端闖入的「訪客」,都讓她感覺竟非這個家的女主人、而是唯一的陌生人。到目前為止,前半部的《母親!》很有女性主義的色彩,透過居家空間以及父權社會的家庭文化操作,暴露出女性在「家」裡的邊緣地位與疏離。簡單來說,這個「家」除了讓她得以遮陽擋風避雨,而能滿足寢食的基本需求外,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她的、也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她能左右,包括她最親密的伴侶。對於千百年來如此打造居家空間的性別傳統下的女人來說,「家」無疑就是如假包換驚悚駭人的生活經驗。

但這只是《母親!》一半的故事。直到最後半小時,故事進展陡然加速,而這時房屋女主人/未來母親已大腹便便接近臨盆,丈夫完成詩作,作品大受歡迎,粉絲紛湧而至,一場歡欣的群眾大會有如著火的漩渦,狂歡愈演愈烈,失控與全面崩潰眼看就要爆發。到這最後半小時,我才猛然意識到《母親!》機關算盡,木造房屋、掌握創造文字力量的詩人丈夫、對於居家空間極度疏離的歇斯底里妻子、手足相殘的子嗣、到後來的瘋狂崇拜.......等等,隨故事加速而加倍緊繃的劇情以及瞬間明朗化的題旨,是為了鋪陳另外一半的故事:《母親!》是要透過俗世女性的觀點,來演繹整部西方基督文明史。或許透過這樣的詮釋,也才能充分理解電影最後半小時乍看之下不明究理的失序,進而演變成瘋狂崇拜、終而全面崩潰的狂暴,以及最後丈夫以令人不寒而慄的堅定眼神要抱走獨生子、和要求妻子對群眾暴行接受與原諒等舉動,無非是指涉基督文明中理性論述與非理性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

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基督文明兩千年來的道德訓示與文明演化的模式嗎?而這一切的一切,不也正是那第一個女人、不論是夏娃或瑪麗亞,自始被規訓、被要求必須演練出來的順服、原諒、與接受嗎?兩千年來,世人歌頌瑪麗亞的聖潔,推崇仰慕她作為神人之母的地位;但我們更常忘記,瑪麗亞如同《母親!》裡的女主人翁,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俗世凡人,會有緊緊守護親生子、捍衛其骨肉親緣的本能、激情、衝動。而我揣想《母親!》在最後半小時的暴亂中想要表達的,是剝開基督教義的「迷障」,為聖經故事與瑪麗亞重新賦予有血肉的人性色彩,並突顯瑪麗亞所面對關於包容與原諒的「要求」,其實無異於勒索、迫害。而主導、或鼓催這樣的勒索與迫害的,正是她的丈夫,那手握文字創造神力、並因而迷倒眾生的男人。

如果這樣的解讀沒錯,《母親!》所行的險著頗形似激進女性主義對於包括基督文明在內的主流文明論述的批判,即父權宰制的論述、文明、權力機制。那麼,包裹在驚悚/恐怖片裡的基督/父權批判主題,也將使《母親!》成為保守教徒與激進論者攻防的戰場。本片編導Darren Aronofsky前作《挪亞方舟》(Noah, 2014)尚保有聖經故事常見的史詩規格與莊嚴,此番則是借用《黑天鵝》(Black Swan, 2010)演練過的驚悚來重演聖經故事,尖銳點出聖潔瑪麗亞典故的迷思。說是膽識十足也好、鋌而走險也罷,《母親!》的成績都讓人難以忽視。

*本片的批評者眾,無非是故事晦澀、以商業電影包裝個人批判的裝模作樣、或是踩到信仰的痛腳等等說詞,IMDB的網友評論有不少,這裡就不附上了;至於讚賞者,有這篇《村聲週報》的對談“Mother!” Is a Fascinating, Misunderstood Film可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