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30, 2011

看片小記: 冰封之心 (Winter’s Bone, 2010)

美國密蘇里州的某偏遠鄉鎮,十七歲的芮(Jennifer Lawrence)因為甫假釋的父親無故失蹤,必須獨力照顧鎮日出神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弟妹。幾乎整個小鎮對芮充滿冷漠、甚至敵意,不願意出手幫助芮一家人,更對她四處尋父之舉有呼之欲出的憤怒,時時出言恐嚇要脅。原來,芮的父親因製毒販毒而失風入獄,卻又因為供出其他毒販姓名獲得保釋,而以出賣之名遭到追殺。芮很快就知道,她的父親已經被殺害,而她必須找出父親的遺體,只是為了能在原有居處繼續住下去。

《冰封之心》以濃厚的寫實氣息,演繹美國中西部鄉鎮的毒品猖獗、勞工階級兼差製毒販毒的社會失序,以及毒梟統治小鎮的幫派暴力。它的故事線和之前介紹的《真實的勇氣》類似,都以少女之軀隻身對抗周遭環境的險惡,並以強悍之姿來面對父親永遠的缺席。還有一點是,或許是為了與險惡環境抗衡,這些「少女」的所有外在表演,從服裝到言行舉止,幾乎沒有任何遵循溫柔婉約端莊賢淑的女性慣例的教化痕跡。但至少麥蒂還保有裙裝以及斯文談吐,而本片的芮,相較之下則與所謂的女人相去更遠,已不可以道里計。芮打扮隨便、甚至有點邋遢;她的談吐舉止直來直往、幾近粗暴魯莽。種種外在跡象都顯示,芮與一般男人無異;那些指稱不同典型女性形象的用詞,如淑女、玉女、慾女、辣妹等等,基本上和芮沒有任何關係。

密蘇里原野寒冬的蒼茫,很可以和芮太過年輕的瑟肅相呼應。我們大可以說,芮的強悍與粗莽,是出自一種生存需要,讓她能與毒蟲惡霸環伺的險惡生活抗衡。但也因為如此,芮身上幾乎找不到甚麼表徵,可供我們辨識她年輕女子的身分。我們既看不到她的慾望何在,也不知她的性向如何;我們甚至沒有直接的證據來確認她的性別。雖然我們(應該)很本能地相信芮是個女孩子,姑且不提我們如何能這麼肯定,但她的女性身體和她的女人身分表演,兩者顯然是斷裂分開的。那麼,她作為一個女子的意義是甚麼,或者說,她除了擁有一副女性的身軀之外,她的性別對她還有甚麼意義?

或者可以反過來問:我們究竟是用怎樣的外在表徵、文化線索、以及社會行為,來判斷一個人的性別?這些表徵、線索、以及行為模式跟我們的身體的關係是甚麼,又給予我們自己多少把玩、逆轉、或是用來自我保護的空間?芮去了性的身體符號,有助於我們再次開啟這些問題,並推敲《冰封之心》殘酷而寫實的文本中,關於女性性別符號建構的質問與逼視。

3月 28, 2011

艾可伯的開示

前陣子為了找篇社論,無意間逛到了Umberto Eco十多年前對於兩大電腦系統的看法,覺得非常有意思。那是他在1994年九月發表於義大利的Espresso雙週刊的La bustina di Minerva專欄;下面擷取的這段文字是從這裡摘來的英譯版本(我想可能沒有官定版本但網上的英文譯本基本上都是同一個)。我不是很清楚那篇專欄的標題,總之他是這麼說的(愛國同學可直接下拉到我的中文試譯本):

"...Insufficient consideration has been given to the new underground religious war which is modifying the modern world. It's an old idea of mine, but I find that whenever I tell people about it they immediately agree with me.

The fact is that the world is divided between users of the Macintosh computer and users of MS-DOS compatible computers. I am firmly of the opinion that the Macintosh is Catholic and that DOS is Protestant. Indeed, the Macintosh is counter-reformist and has been influenced by the 'ratio studiorum' of the Jesuits. It is cheerful, friendly, conciliatory, it tells the faithful how they must proceed step by step to reach--if not the Kingdom of Heaven--the moment in which their document is printed. It is catechistic: the essence of revelation is dealt with via simple formulae and sumptuous icons. Everyone has a right to salvation.

DOS is Protestant, or even Calvinistic. It allows free interpretation of scripture, demands difficult personal decisions, imposes a subtle hermeneutics upon the user, and takes for granted the idea that not all can reach salvation. To make the system work you need to interpret the program yourself: a long way from the baroque community of revellers, the user is closed within the loneliness of his own inner torment."

對於這場正在對這個現代世界進行微調的地下宗教戰爭,我們似乎不太費心思考。我有個滿老的點子,但我發現我只要一提起它,人們往往立刻會同意我的看法。

事實是,這世界現在給切成了兩半,一邊是麥金塔系統的使用者,另一邊則是所有與MS-DOS系統相容的用戶。我很肯定麥金塔是屬於天主教,而DOS屬於新教。你看,麥金塔系統是反對革新的,而且至今深受耶穌會教士那一套所謂的教學規章所影響。這系統令人愉悅、友善、能撫慰人心;或許它無法指引信眾前往天國,但它會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告訴他們如何列印他們的文件。它具有教義問答的性格,也就是說,它啟示的本質取決於簡單的配方與華麗的圖像。而每個人都有機會得救。

DOS則屬於新教,甚至是卡爾文教派。它容許對經文自由解說,需要信徒做許多艱難的決定;它向他們灌輸一種含蓄內斂的詮釋學,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贖。要使這個系統能運作,你必須自己想辦法理解它的程式。DOS的使用者因此和那些豪華族類的狂歡者天差地別,他們被關在自己的內在折磨、痛楚所導致的無盡孤獨之中。」

不知對電腦有重度依賴症狀的鄉親們,對艾可伯的開示有甚麼看法?

3月 24, 2011

轟弟大婚 (下)

這場世紀婚宴對本家意義深遠,不只因為它謹守星爺風格的屎尿梗(誤)…主要也是因為它很有可能是本家這一代僅有的婚禮。這場婚宴的重要性還在於,它讓我有機會近距離參與一場我們文化中具有指標意義的儀典,觀察、還有體會它的趣味。

之前提到過,這場喜宴是場公開盛大的表演,或者應該說所有的喜宴都是。在這場大秀中,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也都是觀眾。我們或許熱情入戲,或許有各自的不情願,在那短短的兩個多小時中我們都變得敬業無比,異常配合且稱職地表現出我們最親切友善、俊美絕倫的一面。LC在她開場的致詞中,對她的父母說「今天這婚禮其實是我跟阿亮送給你們兩對父母的禮物」,我在台下聽著,感覺這句話很有深意。婚宴,或是任何的婚禮,常常不是屬於新人的舞台,而是雙方家長與親族同事交流情感、人際關係的場合,更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千里來相會的良機。這是所有人的喜酒,也是所有人的表演舞台。

轟弟與新科岳父熱擁,聽說老人家整晚強忍淚水,非常自制

這種感覺很像在過年,而且是那種辦在廟口、全村老少都來賀歲吃喝的年節場合。一派的喜氣洋洋,所有人互相祝賀、用盡力氣稱讚對方有多稱頭、光鮮奪目、端莊艷麗、俊俏帥氣、活潑漂亮、英挺穩重……最讓我感觸良多的,是二十年不見的堂姊、阿姨,都同時出現在眼前,並且都還認得,毫無遲疑準確無誤地叫出對方的名字、稱謂。拜喜酒所賜,所有熟識的、互有芥蒂的、失意落魄的、曖昧中的,都到齊來相會,並且和樂融洽。看著長官桌那邊此起彼落的驚呼、歡叫、高聲招喚,還有他們看到新人體貼地為他們放送軍歌時縱笑哼唱,我想那些老戰友們可能也跟我一樣,為太多太多的久違感動(感嘆)不已。我們這些出席婚宴的人,像是抗拒地心引力的水氣,拋開地面的所有任務,從各地飄盪來此匯集,耳鬢廝磨,直到再次凝結、回到地表。

那彷彿昨天才一起喝過酒的熱絡,包裹住許多原有的生疏隔閡;這種營造出來的親切,照理來說應該很假情假意,很鄉愿偽善。但是喜宴場上有種魔力,能讓我們暫時忘記所有的憤世嫉俗與犬儒,矮智卻真誠地擁抱那份有如煙火般瞬間爆發、璀璨的熱忱與溫情。那一剎那我們變得既世故又天真,懂得怎麼用恰到好處的奉承去討好我們平時並不真的很想多交談一句話的人,卻又天真到為那些其實毫不貼切的溢美之言感到竊喜。喜慶的顏色與圖騰在會場氾濫,空氣中也塞滿甜言蜜語,這一切過度的美好與甜膩讓人感覺有點像是在縱慾,卻又縱慾得很理直氣壯以至於樂在其中。那份親熱從每個人近乎諂媚的恭維中一點一滴滲透出來,讓人忍不住就淪陷,陶醉在那集體的懇切的阿諛中,並且同等真心地回報那份媚俗。而我,沒有加入任何親友桌,也沒受邀坐上工作人員那桌;我只是靜靜站在會場最後方的音控台側,旁觀這場由所有人擔綱、賣力且稱職演出、歡欣無比的嘉年華。

當然,整晚我也聽了起碼有三十四次的「怎麼是弟弟先結不是你啊」「怎麼還不結啊你爸媽都急死啦」「甚麼時候輪到你啊」「下個就是你啦加油啊」這類的話。

有完沒完。

晚宴接近尾聲我才真正開始忙。爹娘要忙著陪老同學老長官打哈哈,新人要開始送客。誰來清點沒開的酒?誰來結帳?誰來負責把有的沒的小東西開始搬上車?就是我。經過十幾分鐘來回奔波,身負接送全家上下馱夫重任的轟仔在下我呢,還三輪接力,先送小愚一家回去休息、緊接著回頭馱轟爸轟媽。最後一輪回到會場時,國軍英雄館大廳的燈都要熄光了,只見轟弟和伴郎之一Helmi站在騎樓的黑暗中放鬆地抽菸。感覺很像考完聯考了是吧?嚴格來說是只剩下最後一科。馱完最後一梯次的新郎新娘,我的任務到此結束,但新房那聽說已經有一批人先轉戰過去,準備小鬧一陣。畢竟,新人的洞房對外關閉一整天了,而且班對終成眷屬,要我我也想來鬧一鬧。回到家,轟爹轟媽、還有留下來再過一夜的青、義一行人,似乎還沒從狂歡派對的亢奮中完全清醒。尤其是兩位老人家,明明已經累到快虛脫、隔天都不打算開工了,還意猶未盡地八卦著婚宴會場上的人事物。看來他們還打算繼續群魔共舞個一柱香的時間。

我不想搶新郎鋒頭,但要我穿得跟他一樣低調實在太難為人家了

(關於我們的新加坡朋友Helmi還有一個梗。話說過兩天轟弟陪LC歸寧回來後,Helmi也準備暫回新加坡,上飛機前一晚來到新人的小窩敘新。轟弟問我要不要下去聊聊,新交朋友頗開心,想想決定下去了。這時轟媽一臉困惑:怎麼你們的朋友取這種名字,叫「幫幫我」?)

隔天晨起,客廳裡似乎還留著未散盡的愉悅,氣球、紅帖、禮金簿或靜靜躺在茶几上,或斜斜躺在地毯一角。轟媽已經起床,坐在餐桌前徐徐喝著熱飲。我則一如過去半年來的每個星期一,通車、進研究室、閱讀、上網、寫報告、找下份差。驅車回家的路上,熙來攘往的十字路口,大小車輛往各自的東西南北奔去,這座城市繼續蠕動著它旁若無人的節奏感。

我望著車上沒收拾的伴郎胸花,昨晚的狂歡恍如隔世,又好像其實甚麼都沒發生過。

3月 22, 2011

轟弟大婚 (中)

搞那麼多禮數不嫌煩嗎,這是我們年輕一輩共同的OS。一開始轟弟與LC原來沒打算弄這些繁文縟節的。應該是說我們這一輩的,大多嫌這些禮節儀式麻煩、老套,多不如少、少不如無;所以當初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在地方法院登記完就大功告成,只是天從人願但家老不從。但我覺得更有意思的是,我們真的反對任何儀式嗎?也許不是。也許我們只是對所謂世俗的、公共公開的禮儀比較感冒。我很想從現代科學文明進展與宗教信仰的除魅談起,來玩味我輩看待不同層次的儀式的態度上的雙重標準,比如說一方面對世俗化禮儀的反彈、另一方面卻保留個人的特定形式的儀式。但我相信這是我的書呆子職業病發作,所以我不打算多嘴。

可是!鄉親們,你們不覺得這種差別待遇很有意思嗎?我們究竟為什麼會討厭升旗、三跪九叩、宣誓致詞、婚葬大典這類公共公開、需要在大眾面前做制式表演的、我們往往稱之為「典禮」的儀式,另一方面卻又仍對禱告、泡湯、聽皇后合唱團這類私密的、個人的儀式情有獨鍾呢?這裡面是不是有甚麼關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觀轉變的秘密呢?

Anyways.

回到轟弟大婚當天,全家拜完祖先、轟爸轟媽體貼地招待所有伴郎伴娘吃完普通精緻的午餐後,有個兩小時左右的空檔。轟仔老早有算計,趁這機會去修理一下頂上的雞窩,回到家剛好換回西裝、準備載稍事休息過的新人往婚宴會場。晚上這攤,各位,才是真正的重頭戲。此生就看這一戰了!

僅有的婚宴舞台特寫,據說有七八成佈置都是新娘子的弟弟搞起來的

我們所有人大約將近五點時分都到了婚宴會場。當時距離喜帖上公告的婚宴開始時間還有將近兩小時,大夥到底為何要這麼緊張?首先當然要讓美麗的新娘有充裕的時間整妝待發,也要讓雙方的娘們(怎麼好像怪怪的)慎重其事地再化一次妝。其次,轟弟和LC耕耘國內劇場界多年累積的人脈,將在今晚大爆發;他們合作一年多的劇團義氣十足地將粉墨登場,表演娛樂大家。再來,為了準備迎接總數將近六百人的賓客,雙方更是總動員,所有入場細節,從禮金桌到現場桌次、菜酒,都要再三確認無誤。為了這些所有的所有,我們彩排再彩排,演練再演練,只求不要遺漏任何程序。越是逼近婚宴開場,轟爸就越像《夏先生的故事》裡那坐在鋼琴前的小男孩,看來鎮定如恆,但只堪堪能遮掩住那潰堤邊緣的焦慮。

就在那大家都好像有事在忙的關頭,我看全場最歡樂的,大概就是全程負責玩樂的小愚兒,還有我。小愚兒負責拉著他忠心耿耿的僕…爹娘到處玩,轟仔我呢,負責逛過來逛過去,看大家都在忙甚麼。…嗯,這是個做田野的好機會…由於當晚婚宴是男女雙方合辦,所以有兩邊的招待與禮金桌。女方那邊怎麼安排我不知道,但男方的招待與收禮部分的安排,盡顯轟爸從戎三十餘載的功力。他特別商請幾位交情深厚可信賴的老同袍,組成陣容可比足球隊的一組戰力,有男有女,男者負責招待帶位,女者負責收數…收禮金。帶位方面再細分成兩小組,男方總招待、無敵全能的蔡伯負責招呼那些星星梅花們,而男方的鄉親家屬們的招待工作,就交給不才啦(我也是有做事的OK)!

像轟爸這麼慎重其事,會不會有點誇張?有必要玩這麼大嗎,我一開始也懷疑。絕對有必要。這場桌數半百的酒席,應該是轟仔有生以來參加過規模最大的一場;而我必須說,旁觀轟爸運籌帷幄還有蔡伯千手觀音般一一擺平各道關卡,不由得打從心底讚佩他們組織動員的能力,以及眾位叔伯阿姨們的裡應外合。雖然賓客彷彿說好似地突然出現,亂軍入關樣的氣勢讓我們一時有點手忙腳亂,但整體流程還算是在控制之中。在那陣短暫的忙亂之中,我開始感覺到身上彌足珍貴的第一套西裝,已經因為背上的汗水而浸沾得有點濕黏。我猜想當時的轟爸與蔡伯,兩人的襯衫必定已經濕透了吧!

賓客開始川流入場的同時,轟弟當然也沒閒著。他和同樣義氣相挺、毛遂自薦擔任會場司儀的昔日同窗阿蔡(跟蔡伯沒有任何關係),兩人不斷來回確認會場內的其他流程:新人、花童及伴郎伴娘的進場;音控、音樂與短片;轟爸致詞的cue點;劇團表演的程序;餘興節目需要的物件,等等等等。一切只為了給在場賓客端出一場漂亮的大秀。轟弟的焦慮,不,應該說是恐慌了,也是難以掩藏地爬滿他的臉,但是他仍努力穩穩地照顧各個狀況。

不知小愚此刻是否在醞釀中...
人或許都是從歷練大場面學習成長的,我想。對我們寶島好男兒來說,當兵如此,辦活動、跑業務亦然;當個婚禮新郎,更是如此。

雖然一時的忙亂稍稍拖延了婚宴的開場,讓所有人肚子小餓一陣,但從雙方家長進場的那一刻開始,就是一連兩小時不間斷的順利流暢,有吃有喝有笑。後來表妹青爆料,新人進場的時候,我們其實還有一個關於小愚的插曲。話說新人進場出乎意料地順暢,花童們幹練俐落地走完紅毯,尤其是小愚配合度之高,讓人感動到要噴淚!

但柏拉圖早在兩千年前就啟示我們,我們以為的真實只是表象,而真實是那太過刺眼的,我們塵世之人無法直視的光。原來,小愚之所以能全神貫注、勇往直前走完短短十五公尺,是因為一坨屎!話說堂堂近卅個月大的小愚,還沒能夠完全自己控制大小便,所以進出仍包著紙尿布。好巧不巧,就在他牽著大她好多歲的漂亮女花童的…裙子…的時候,素來去留由我不由人的王者小愚,偏偏在此刻痾了一泡屎。當真是道在屎溺中;千山我獨行、嫌惡勾勾纏的小愚,怎麼可能會喜歡有溼答答的東西沾在他純潔的屁屁上呢?所以,為了儘量減少與那坨不可說的爛粥不必要的接觸,小愚只好犧牲我國憲法所保障的行動自由,小心翼翼、一步一腳印走完他人生首航的十五公尺花童路。

是的,紅毯上低空滑翔的黃金,這就是小愚兒送給新郎新娘的大婚獻禮。

3月 18, 2011

轟弟大婚 (上)

上星期轟家有兩件震古鑠今的大事。首先是星期一轟媽大壽,其實我們沒有特別慶祝,只是所有人把當天晚上都空出來,一起去我們家常去的海鮮館用餐。由於當時距離本家另一件大事很近了,所以大家有種抽空吃飯的興奮,那種結合喘一口氣的輕鬆和許多事待處理的緊張的氣氛很微妙,但飯桌上杯觥交錯相談頗歡。大家開心我也開心,因為我只專心吃我的蝦蟹魚湯,到底壽星是不是每道菜都嚐過了,其實我也不知道。

另一件事就是周末轟弟與LC的婚宴。前情提要:轟弟和LC早在三個多月前就到台北地方法院登記結婚了,但鄉親都曉得,沒有正式請過喜酒,在我們的習俗中是不算真正結了婚的。所以啦,從兩人宣佈要結婚的那一刻開始,LC家那邊如何我是不知道,但轟家這裡從轟爸為基準點就動員起來了。雖然轟爸轟媽還是將這喜酒統稱為結婚,但我自始至終都用婚宴兩字做區隔,以正視聽。

辦他們的婚宴,轟爸簡直如臨大敵,轟媽也非常亢奮,每次轟弟剛好回家吃飯,飯桌上的話題必定跟婚宴有關。很不幸,轟仔我對結婚興趣缺缺,更何況辦喜酒的也不是我,所以講到結婚就惦惦吃飯,專心當聽眾。原來老人家不打算玩太大,喜酒作半套的就好,但LC家長們興致高昂屢屢加碼,轟家的飯桌話題也就有越來越多關於婚宴的細節、程序、以及無數我聽也聽不懂的技術性題材。他們要來真的。婚宴選在三月十三星期日,在西門町的國軍英雄館晚宴。時間越逼近,轟爸跟轟弟兩父子就越焦慮,需要交換意見的次數就越多,因為許多溝通上的障礙而造成的枚枚角角也多。絕不誇張,到了最後幾天,轟弟因為舉家搬回樓下(爹娘幫他們準備的新房),都會上來全家共進晚餐,光聽他們兩父子的對話,你真的會以為那是三軍聯合作戰演習!

那,這麼緊張刺激的節骨眼,轟仔我都在幹嘛?吃飯上班看電影啊!日子總是要過的啊!但我說真的,許多事情看在眼裡,還真是太有趣了。從我近距離的觀察,加上婚宴花樣越玩越齊,真的有進了大觀園的讚嘆。說來要感謝LC媽謹守傳統的堅持,許多婚禮的習俗好久都不曾看過了。打從半個多月前就開始聽到許多好像聽過看過、卻又似懂非懂的婚禮習俗。這裡只列舉三四:像是婚禮當天新人的臥房要緊閉,進洞房前不得他人進入啦;過門前要找一位童子去新人的床上跳一跳啦,還要拿個小馬桶上去坐一下啦;要買哪種糕餅啦;洋人那套婚紗禮服也要訂做備齊啦,禮車要用的配件也要準備啦;花啦酒啦氣球啦紅包袋啦,禮桌招待的人員安排,等等等等,樣樣都不能漏掉。

這時候就不免想起那世代傳唱的經典名句,「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韀,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特別感謝表妹青七尺昂藏的夫婿義全程擔任非御用專業攝影師

因為這次是親弟弟出嫁(都一樣啦!!),所以親哥哥我理所當然要身兼伴郎加禮車司機;也因為這樣,所以婚宴當天早上從到基隆迎娶開始,就接二連三見證了傳說中的迎娶儀式。雖說整套迎娶從禮車上路就算開始了,不過第一場重頭戲其實是禮車到達新娘家門口的那一刻。首先女方先在家門口(大樓樓下)放串鞭炮,然後會有位花童捧著一個盤子,上面盛兩粒橘,讓新郎摸了橘、給了花童紅包,才算是揭開迎娶儀式的第一幕。進到女方家門那一刻起就精采了,那邊顯然有備而來並且期待已久,硬要轟弟過五關斬六將,從十點進入女方家門,該問的問題也答了,該刁難的硬橋硬馬也折騰了,竟然到了快十點半才讓他進到LC房裡,把新娘接出來。而我們這些伴郎們在等著新郎困在新娘房中闖關時,也有我們的小小節目,讓女方招待包子和蓮子桂圓湯,說是「早生貴子」和「圓圓滿滿」。

為甚麼需要早生貴子和團圓的人是我們而不是新郎呢?

總之,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新娘人接出來了。LC媽領著新娘到客廳坐下來,也端了一小碗蓮子桂圓餵她吃,邊餵眼淚就掉了下來;隨後新郎領著新娘跪別爹娘、家長在他們脖子上別上金鍊子、新人再跪別家族長者,觀禮眾姑娘再一陣哭哭啼啼、你擁我抱後,終於有人問我們需要幾點到達男方家,然後就開始一陣忙亂,安排回程人車座位。出發時還有一套儀式,新娘上車時,一手要持把扇子、另一手要拿篩子,負責監督整套儀式的先生(我不認識)還分別囑咐我和新娘,禮車上路那一刻,他會再點一串鞭炮,而新娘要把篩子還給家人、把扇子丟在地上。然後我們就上路了。

禮車上也有規矩,比如說新郎新娘的車只有他們能坐(雖然我們只有在往返基隆的路上把持住這點);新娘在車上絕對不能回頭;還有,新人在車上時,禮車也絕對不能倒車。要遵守這些規矩是沒那麼難啦,而且回到轟家後一切程序就簡單速捷多了,拜見爹娘、拜見大伯(就是我嗚嗚嗚)、祭拜祖先,結束。不過到家門下車前有個好玩的小插曲。新娘下車前,一樣會有花童端著有兩粒橘子的圓盤來迎接,要新娘轉轉橘子發紅包,才能下車。擔任花童重任的,自然是前一天就來、已經跳過床坐過紅馬桶的天王花童林小愚。即將堂堂兩歲半的小愚兒,伶牙俐齒聰敏活潑,卻慧眼不識上了妝的LC,表妹青呵護著心肝寶貝小愚一步步走到車門前,一字一句教他說「來,叫舅媽,舅~」

只見小愚看著裝上假睫毛臉上塗了厚粉的LC,退了兩步,危顫顫地說「ㄐ…ㄐ…這是誰~?」

一對新人和小愚的媽都入鏡了,就是不見萬眾愛戴的大王小愚

3月 11, 2011

看片小記: 軌道 (トロッコ, 2010)

一位嫁給台灣人的日本女子,在丈夫孟真因不明原因過世後,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將孟真的骨灰帶回台灣花蓮。在台灣後山的短暫停留,小鎮靜謐蔥綠的山色成為兩個小孩的樂園,孟真老家的屋簷下,也讓從未真正見面相處過的台日兩家人,交換有距離感的禮數、赤裸裸的沉痛、到最後互相接受。


日本導演川口浩史的《軌道》看似簡單平實,卻是一部野心不小的電影。他試圖透過一個年輕單親日本女性的眼睛,來回看日本在台殖民史。幾乎所有故事的場景都在花蓮南平,對白則在國、台、日三與之間穿梭,分別鋪在小敦與小凱兩個小男孩的小小歷險以及夕美子(尾野真千子)與吳文雄(洪流)的公媳關係兩條主軸線上。小敦小凱兩人在南平的夏日偶居,從外公的日式平房、村裡小孩的交陪、到森林鐵路蜿蜒的美麗與神秘,頗有向《冬冬的假期》(1984)致敬的意味。冬冬發現了苗栗的客家風情與日本殖民遺緒,小敦與小凱則發現鐵道,還有一群能夠說日文、至今不忘自己皇民化運動下的日本姓名的老者。

這群老者,特別是吳文雄,有如南平山中幾近廢棄的火車軌道,是台灣殖民歷史中被封存忽視的記憶。文雄和軌道、還有森林火車載到港口運往日本的檜木一樣,後來都得不到日本的一點補償與認可。餐桌上,文雄向夕美子泣訴不被日本政府官方承認他冀求的日本人身分,就有著一個邊緣(閹割的被殖民者)向另一個邊緣(殖民者女性)控訴殖民暴力的迂迴與尷尬。一個是得不到宗主國認同的頹頹老者,一個是「嫁」為殖民地媳婦的宗主國女人,兩人在某種意義上,都失卻原有的根,卻又沒有新的土壤。在國族與國族、性別與殖民的夾縫中,(國家或殖民)威權看似缺席,卻又無所不在。


圍繞著夕美子與文雄的這條軸線,是關於殖民與國族認同的故事。《軌道》其實有很鮮明的回看殖民記憶的傷痕色彩,如幽魂般瀰漫在台灣的後山森林中、半廢棄的鐵道上。川口浩史頗有直指人心的創作誠意,面對台灣後殖民情境下的認同混亂,並不試圖在一團紛雜的選項中找到非黑即白的捷徑。餐桌上小凱問文雄:阿公,我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文雄帶著澄澈碩大的雙眼正對鏡頭說:等你長大了,再自己做決定。

未來的某一天,我們再自己來決定。這是《軌道》向後(日本)殖民、晚期(中華)帝國情境下的台灣提示的方向。

*本片由電影詩人李屏賓掌鏡,詩意的影像風格清晰可辨。以上劇照摘自電影日文官網

3月 09, 2011

醜比美有趣

「...比利時編舞家布拉德勒,從『醜比美有趣』的角度切入,以觀察肢體障礙者的不協調動作中,找到更誠實的身體。

這個嘗試算是更大膽的解放,首先挑戰的是舞蹈的美感定義。張嘴扭臉、曲臂彎腿、完全不協調的行進與神經質的嘶吼,這是舞蹈嗎?編舞家刻意在舞台運用這些正常人都會刻意迴避的動作,透過這形式挖掘的,則是人類隱藏的內在情感。

特別在科技資訊高速前進、身體自主失速墜落的時代,編舞家發現肢體障礙者的身體,反而是最不被社會性剝奪的一群。於是從模仿其殘缺的動作中,試圖讓生命重新返回,直到成為生物子宮中的一團肉球,那是尚未成形、沒有規則、充滿可能性的混沌。就像「斷[章取『藝』--獻給碧娜]」劇中從頭到尾不時出現的野獸呼吸聲響,其呼喊的,是人們內心深處的原始記憶。」

--摘自聯合報2011年3月6日,謝東寧〈寂寞的身體,醜比美有趣〉

3月 07, 2011

論女學為家庭教育之根本

〈論女學為家庭教育之根本〉
亞競
中西日報 1910.6.28

吾國女學閉塞極矣。居內地者。每歎女教員之難得。恨不能飛渡歐美。從事高等專門。卒業歸國。振興同羣為己任。此語聞之甚熟。無如苦于生活程度低下。往返船費。入校費。居住服用費。為數不貲。而長安又大不易居。矧歐美繁華。尤非昔日長安可比乎。幸也居留美國同胞。其間或土生兒女。長斯族斯者。或有攜妻偕來。孕育繁衍者。言語風俗。合同而化。由尋常小學而至高等大學。循序漸進。地既近而費又省。欲子女之成材。歸而貢獻祖國。實千載一時之機會。過此以往,大有未可或知者在。不特此也。吾國人奴性未除。男學生類多志行薄弱。功名念重。雖在美十數年。熟讀泰西建國歷史。醉聞美國共和政治。一旦回國。畧獲無足輕重之頭銜。遂不惜盡棄所學。從事于腳靴手版。奴顏婢膝。恬不知恥。無他。若輩家多寒微。對於祖國之舊科舉。常存一積極的觀念。對於他人之新社會。常存一消極的觀念。此所以前後如出兩人。依然用非所學。學非所用。語所謂以潔物投狗。以珍珠委豕。食不下咽。轉而自害其羣。比比皆然也。女學生必無此等人格。何也。吾國素輕女學。卽由外國高等大學。轉得學位回國者。政府幷不以頭銜籠絡之。則舉人進士之念斷絕。光宗耀祖之心皆無。本其所學。各施於社會上之應用。在學校則為女界之模範。在家庭則為國民之鑄器。其關係之重為何如耶。雖然。留美之女學生。其得良好時機也如此。其担責任重遠也又如此。吾意數年以後。不患女學生之不多。特患多時而仍漢文闕略。或者回國振興女羣之念。恆不敵其畢業結婚之念。轉瞬而母也天只。轉瞬而兒女成羣。僅能為家庭施母訓。不能為社會作國母耳。然不得其上。而得其中。抑亦差強人意也。夫家庭為教育之根本。苟得賢母鞠育于先。則幼稚時代已立善行之基礎。庶幾吾國今後襁褓。不致再墮黑暗地獄。其影响于國民前途又何如乎。


所貴乎國民者。必能担任社會上之事業。毅然為一羣謀幸福。不畏艱難。不計利害。然後其國如置于磐石然。不知異日之國民。卽今日之幼稚。視乎家庭養成之效果何如耳。為母者旣優於女學。於此時浸之潤之鎔之鑄之。以妙法固結兒童之腦筋。而習染其良好習慣。雖飲食之小。使之有節。衣服之微。使之愛潔。寢臥必限以時。遊戲必示以序。優游漸進。及其長也。未有不能自治者矣。其他街衢路巷。禁之勿溺。致碍公眾之衛生。疇人廣眾。禁之勿譁。致妨一團之靜穆。日以善良之德性。薰成公德之規模。成年之時。未有不慨然具一公民之氣象者矣。語云。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其斯之謂歟。矧吾民之種冑。出於神明之黃帝。非產之游牧野番。源于二帝三王周孔之聖賢。非同吾文字歷史之賤族。其間亦有高尚之學生。若留歐洲。若東美。若日本者。類皆以前此科舉頭銜為恥辱。吐棄一切他日女生。別具隻眼。當知為真文明真自由之配合。勿炫耀於箇人之功名。蹈前日肉慾之虛妄。三十年以後。製造如許偉大國民。皆在今日之女學。以最好家庭教育基之。願有識之父母。先於此時為其兒女審擇良師。薰陶漸染。尤為根本之根本也。吾聞大埠兩等學堂。屋崙求是學堂皆民立組織。兼辦女學。章程完備。教習得人。故不禁再暢言之。

3月 02, 2011

看片小記: 冰原之心 (Frozen River, 2008)

美國各州多有劃定的原住民保留區,對許多美國人來說可能很陌生;它頂多是偶而會在州際公路上呼嘯而過時看到的告示牌,存在的意義大約是旅遊景點,或近年來浮現的新興賭場。但這些聯邦政府立法、使原住民得以自治的保留地,其實是美國國土上一個又一個的傷痕;它不但見證美國建國與開拓史上對各族原住民的驅逐,也見證原住民困坐在保留區內,得到的其實是無路可出的棲居之地,以及隨之而生的貧窮、高失業率、教育落後、物質匱乏。還有走私孳生。

位於美國紐約州北方、接近加拿大邊境的Mohawk原住民保留區,入冬冰封三尺,隔開美加邊境的大河,河面結成的冰層,讓原本行動不受國界限制的Mohawk原住民,更藉冰層之便來往車輛並走私人口。饑貧催生惡膽,也暴露人性粗暴魯莽的一面。本片藉兩個故事主人翁表現為母則強的堅韌力量,也演繹了這個國境、階級、種族的縫隙中,少數族群、非法移民、中下階層的單身母親等弱勢者,如何以自己僅有的社會政治優勢,或白種人身分、或男性、或合法公民,來貶抑歧視他人。當儀表被窮困洗刷殆盡時,性別、種族、階級政治的暴力也就失去遮掩的必要。


因籌措購屋費用的急迫需要而決定一同走私人口的Ray (Melissa Leo),扣除頭一次半推半就上路之外,在片中共還有三次的走私經驗。前三次的歷程,一次比一次有驚無險,卻也一次比一次讓Ray良心有愧。堪堪能負荷車重的河冰,承載的並非人車的重量,而是Ray與蕾拉(Misty Upham)鋌而走險的攢錢需要、人蛇快速致富的慾望、與美加國境之間非法人口流動的機制。到了最後一次走私失風,車子陷入破開的河冰中,逼使四名女子必須徒步逃走。結成冰的大河一次次負載著來往走私的人車,這次Ray與蕾拉的車上多了安身立命的慾望與不願走私的中國女子落單的良知。河冰承受得住貪婪與非法資本流動,卻支撐不了邊緣人的良知與基本生存需要。人生如履薄冰,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