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30, 2018

讀〈荷花三娘子〉

日前在讀史景遷的通俗史學大作《婦女王氏之死》。史景遷在穿針引線、援用各部史籍小說來為自己的案例婦女王氏佈局時,提到蒲松齡《聊齋誌異》裡的一個故事,篇幅短但極為生動有趣,書中引用原文抄錄如下:

湖州宗湘若,士人也。秋日巡視田壠,見禾稼茂密處,振搖甚動。疑之,越陌往覘,則有男女野合。一笑將返。即見男子靦然結帶,草草逕去。女子亦起。細審之,雅甚娟好。心悅之,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遊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啓衣,膚膩如脂。於是挼莎上下幾徧。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詰其姓氏,曰:「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所為,我不習慣。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聞言,極意嘉納。宗言:「荒齋不遠,請過留連。」

本書譯者李孝愷的文筆洗鍊,這故事譯成白話文更生動活潑了,附錄如下:

有一個叫宗湘若的讀書人,在秋日到外面巡視田地,在一處禾稼茂密的地方,看到作物劇烈搖動。他感到很困惑,於是沿著田畦前往一探究竟,發現一對男女正在野合。他大笑著往回走,但是這個男的很尷尬,束緊腰帶匆匆的跑走。 女的也站了起來。讀書人仔細端詳,發現她非常可愛,被她吸引住,很想自己也能跟她苟合,但是他對在鄉間野地上做這種事感到羞恥。他走近她,撣掉她身上的泥土,問道:「妳喜歡在鄉野間幽會嗎?」女子微笑不答。
宗生把她身體拉向前,解開她的衣服。女子身體光滑如脂,他上下其手摸了幾遍。女的微笑道:「你真是個腐朽的秀才。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為什麼這麼輕狂的亂摸?」他問她的名字,她回答道:「我們春風一度,就各奔東西,你何必費神細究?難道你要記下我的名字,替我立一座貞節牌坊嗎?」
宗說道:「在鄉間草露上野合,是山村養豬的奴才做的事,我不習慣。像妳這樣的麗質佳人,即使與人私會,也應該自重些,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女的似乎完全同意她的說法,所以宗對她說:「寒舍離此不遠,請妳光臨,和我共度良辰。」

這段典出《聊齋誌異》第五卷的〈荷花三娘子〉,故事很有畫面,讀時不知為何聯想起一些市井俏挑味很濃的古裝港片。但史景遷只引了全文一小部分,這〈荷花三娘子〉後面還有故事:女子答應宗湘若的邀約,夜間前去他家共赴雲雨,而且接下來幾個月,女子也屢屢造訪宗生住處,夜夜激情。後來的故事發展就是很典型的《聊齋》了,宗生某日在街上遇到僧人,識出他邪氣纏身,必然遇鬼;宗生隨即病發體弱,想起僧人告誡,還跟女子提起,引得女子「慘然色變」,宗生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女子就是狐仙。宗湘若與家人受了僧人指點,收服了狐仙,原本打算烹煮宰殺,但宗生想起兩人之前的親暱而心生不忍,終究放她生路。狐仙為報答宗湘若恩情,備藥治了宗生的病、還想辦法幫他討了個也是狐仙變的老婆,是為荷花三娘子。荷花三娘子與宗湘若做了夫妻,為他生個男孩後翩然離開塵世,也算是happy ending。

史景遷在《婦女王氏之死》透過這故事的前一小段想要說的是,身在明清之交的蒲松齡從這些故事中的肉欲關係裡挖出潛伏的問題,例如女性面對的複雜社會挑戰。1970年代寫作《婦女王氏之死》的史景遷,將明清中國的貞烈婦德與性的社會制約當作分析基礎,確實可以理解;將〈荷花三娘子〉讀到完,會發現它確實也不脫人鬼殊途、女子尤其是女鬼最後服膺於男性權威、助男主人翁樹立家威的道德訓示。是以宗湘若如此漁色書生,除了損失點陽氣之外,居然也並未因輕薄女子而受到什麼制裁,反而還因為放生這位被他輕薄的狐仙而得救命仙藥、更加碼送第二位狐仙為他傳宗接代。

將〈荷花三娘子〉整篇故事讀完,難免認為史景遷有些斷章取義。女子/狐仙面對的並不是什麼「社會挑戰」,而是輕薄好色的男子。有趣的地方還在於史景遷選擇的段落。單從上述擷取的段落來看,宗湘若禁不住女子的美色,原本要訕笑對方野合滋味,還近身掀開他的衣服上下其手,反而遭對方譏嘲說要做就做,哪來這麼偷偷摸摸的腐秀才!這還沒完,好色又迂腐的宗湘若被將了一軍,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進退失度,轉而問女子姓名,卻又被反譏說問名字是要建牌坊嗎。原來是巡田的書生將野合男女捉個正著,三言兩語間卻暴露這書生的道貌岸然、假惺惺,遠不如野合女子的直白大方。

讀這段故事,不但箇中嘲弄男性的幽默讓人莞爾,嘴巴不饒人、俏皮妖媚溢於文字的女子也讓人印象深刻。若不是後半段〈荷花三娘子〉的道德訓示,這樣的女子未嘗不也是個鄉野間大方敢愛、情慾自主的奇女子。狐仙便狐仙,狐仙又怎麼?蒲松齡的文字或許藏了這樣的玄機,為正典論述的道德禮教框架之外,提供窺看當時平民社會一種真實景況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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