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金馬影展看的第一部片《屬於她們的片刻》，就是這樣氣質特殊的電影。這部文學改編的三段式作品，以天寬地闊、頗有荒野氣息的蒙大拿為背景，既平行又在最後軸線交錯地講述小鎮律師蘿拉(Laura Dern)、(似乎)有自己事業的中年婦人/老闆吉娜(Michelle Williams)、以及牧場工人(Lily Gladstone)三個女人的故事。電影如此開場：超遠景的荒原，左方盡頭彷彿是覆蓋一層薄雪的荒禿山巒，右方有一條鐵軌，一列火車從遠方駛來，轟鳴的嗚笛捶著銀幕如同擊打在空蕩的隆冬曠野，益發突顯這片天地的蒼茫寂寥。
這長約一分鐘的畫面除了交代片中三位主人翁故事的背景，似乎沒有其他太多作用，但私以為這開場所帶出的氣息，正是要透過蒼茫開闊的原野，反襯出這三位女子的寂寥、或抑鬱苦悶等境況。小鎮律師的段落裡，蘿拉有個會在午餐休息去旅館約炮的(已婚？)情人，還有個依賴她到近乎暗戀、由她代為進行多年職業災害賠償訴訟的(已婚)當事人；七、八年來當事人始終不願面對賠償無望的事實，卻在蘿拉帶他去諮詢資深男律師、這位資深男律師確認她的說法時，當事人卻毫無異議地接受了。蘿拉接著遇上當事人在她車上情緒崩潰、同時情人來電要分手，深夜又被電話叫醒去解決當事人捅的爛攤子。第二個段落中，吉娜無法和女兒好好溝通，似乎也無法透過交談與他人和樂相處；不論她如何努力，只有溫柔體貼的先生願意傾聽與接納，但即使如此，她仍時常感到無助、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親密伴侶是否真正理解自己的苦悶。牧場工人的段落裡有個近年大紅的巨星Kristen Stewart扮演社區大學夜間課程的講師，容易誤導我們認為她是這個段落的主人翁，但其實印第安裔的牧場工人才是這段故事的真正主角。在牧場為人照顧馬匹且獨居的年輕女工，在夜不成眠的一個冬夜閒晃到鎮上的社區大學，遇到來開大學法課的年輕講師；牧場女工對纖瘦羞澀的講師暗生情愫，藉共進晚餐的機會拉近距離並進一步交談示好，直到有一晚講師沒來到課，她一口氣衝到講師居住的小鎮找到人，才終於確認她對於這位汲汲營營要考上律師執業翻身的年輕女子而言，除了住在開車單程要四小時遠的另個小鎮外，並未在生命中留下什麼痕跡。
貫穿《屬於她們的片刻》三位無甚相關的人物的三段幾乎毫無關聯的故事的，是身為女人的孤獨/孤絕感。蘿拉、吉娜與牧場女工來自不同世代，社會地位、婚姻狀態乃至於性別認同等身份背景也各不相同，然而這三段故事都不約而同地傳達了身為當代美國的女性，困居在天地茫茫的中西部裡那份無處可去、說不出口的無奈與無助；那種無人可以訴說或許也無人能懂的，是不被聽見的孤獨、無法溝通的孤獨、以及(同志情慾的)情感得不到回應的孤獨。本片到了最後終於軸線交錯落幕時，蘿拉因探訪入獄的當事人而建立起一段友誼，吉娜則在先生溫柔的支持做後盾下逐漸學習自處、並慢慢與他人找到溝通與建立聯結的方式；至於牧場女工，則回到牧場那照顧馬匹的獨居生活。這時，悠遠、平靜裡略帶感傷的吉他聲響起，我們才在卡司表的提點下意識到，牧場女工始終都只是沒有名字的女工(rancher)。
《屬於她們的片刻》是相當內斂的作品，含蓄的攝影與剪接風格四平八穩，但可觀之處在於透過敘事營造出飽滿的情感能量，平淡的故事提煉出深長餘韻，觀後令人低迴良久。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本片Kelly Reichardt的作品我並非第一次接觸；前年金馬影展選看的《夜幕行動》(Night Moves, 2013)也出自Kelly Reichardt之手，以炸毀水壩的恐怖行動檢視激進環保主義的少見題材，同樣是展現內斂沉穩力道的佳作。但從《夜幕行動》到《屬於她們的片刻》，看得出導演功力更加凝練深刻，也讓我更期待她未來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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