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11, 2011

徐克的政治關懷

《通天神探狄仁傑》 (2010)

中國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武曌/媚娘(剃眉演出的劉嘉玲)登基前夕,登基所在地的東都洛陽城內接二連三發生離奇命案,亟於安定城內騷動人心的媚娘,在詢問國師後啟用多年前因反媚娘干政而入獄的狄仁傑(劉德華)。回復欽差身分的狄仁傑,在媚娘安排的親信上官靜兒(李冰冰)名為侍從實則監視的陪伴下,加上與大理寺同仁裴東來(鄧超)愈趨合作密切,一行人步步逼近命案真相,卻也因此逐步掀開背後的各種陰謀。

近年來佳作越來越難得見的徐克,回頭處理拿手的古裝動作的政治寓言題材,搭配近年在中國玩大型商業片愈見出色的陳國富(監製),繳出堪稱熱鬧而節奏明快並且言之有物的《通天神探狄仁傑》。不知是編劇張家魯的功勞,還是陳國富的建言,以往徐克透過角色之口碎碎念政治說教的毛病,在這裡驚人地收斂許多;徐克作品中慣見的因拍攝迅速而有的製作草率(往往是美術設計等技術項目)、剪接粗糙等毛病,在片中也變得精緻不少。作為徐克高規格進軍中國的大型製作,本片票房與評價的雙重肯定,應能讓他告慰。

本片對圍繞著故事主軸的許多政治議題頗有關照,舉凡武曌欲以一介女身登上皇帝寶座的性別政治、武曌與靜兒的女女曖昧、御用教派以及宗教領導政治、還有科學辦案與神鬼信仰的對立等問題,都有一一帶到。以上命題多點到為止雖有隔靴搔癢之憾,但也聊勝於無。就故事本身來說,電影最重要的信息還然政治鬥爭與馴化。本片表現的朝廷面面觀,無非是御用檢調系統的內部團結(大理寺),還有國家領導人籠絡可用之才並打壓異己的統治謀略;當然別忘記的,還有至親可殺的政治厚黑學必要信條。

本片在內地上映時用了另一片名:《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如果說兩岸間的片名差別暗藏甚麼玄機,那關鍵應該在「帝國」兩字。「通天神探」強調故事主人翁的身分與本事,「通天帝國」則給我們武曌這中國第一位女皇帝的政治企圖與統治視野。我們還可以從中─包括狄仁傑本身─玩味徐克的創作路線的轉折。狄仁傑在故事初始身繫獄中,是因為他當初反對當時的武媚娘以太后身分攝政的逾矩行為;即使得回欽差身分,仍未使他因此真心擁護即將更名登基的武曌。但是片尾狄仁傑將御賜寶劍回獻女皇,雖仍不真心認同武曌,至少在形式上認可了她的統治正當性。耿直忠良的通天神探在態度上難解的劇烈轉變,若不是編劇上的致命失誤,就是有耐人尋味的箇中奧妙。

要領略此奧妙,可以拿本片和張藝謀十年前的爭議之作《英雄》(2002)彼此對照。《英雄》令人議論者,在於透過公開認可秦始皇的統治正當性,來影射張藝謀對中共統治的背書。我們或許會因此聯想,以為狄仁傑認可武曌的統治權威,也是出於同樣的獨夫統治邏輯。實則不然。《英雄》中,秦王政統治中國的正當性,建立在刺客無名(李連杰)對秦王個人統治意志的繳械,在無從檢驗他駕馭帝國體制的倫理基礎下,便一廂情願地替華文觀眾傳達對他成為中國之君的擁護。相較之下,狄仁傑認可武曌的統治正當性,卻是因為期盼她能重回大唐帝制的正統,以維繫整個帝國的統治正當性。也就是說,如果《通天神探狄仁傑》畢竟還是一部關於中國統治權威正當性的電影,那麼它要捍衛的不是一個強人(皇帝),而是一整個政治制度。誰能謹守這個制度不渝,我們就可以支持他。

從這個角度來看狄仁傑,或許就能理解他面對武曌時態度的轉變。我們更可以此來看徐克本人創作上政治立場的曲折。徐克非常喜歡在他導演或製作的電影中,藉角色之口夫子自況,批評時政,這是公認的某種作者標記。如果我們能同意《笑傲江湖》與《倩女幽魂》系列中眾主人公的義正詞嚴,是徐克對一手遮天的集權政治的激烈批評,那麼狄仁傑同樣是他的夫子自況。本片最終讓狄仁傑臣服於開明專制,暴露的是徐克作為始終旗幟鮮明的電影工作者,其創作路線前後擺盪的尷尬。徐克的政治關懷總帶有鮮明的民族色彩固不足論,但是他從早期對中國高壓政治的批判態度,轉向為對同一套政權統治力的默許,莫非民族情感就真那麼廉價?狄仁傑最後並未因救了武曌一命而官運亨通,反遁入鬼市醫傷兼自我放逐,總算還有些氣節;徐克為了延續創作生命而讓他素來的政治觀化整為零,恐怕難逃為五斗米折腰之譏。

但話說回來,張藝謀尚且在《英雄》之後搖身一變,從此成為當紅的中國御用電影人,徐克為了進入廣大的中國市場,對主政者略輸小誠,順應時勢也不過是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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