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1, 2009

李行從頭看,蚵女+婉君表妹

今天跟老師碰面,照例恐慌症又復發。我看只要畢業證書沒拿到手,這個病就好不了。最近跟學校圖書館借了一些李行很早期的作品,晚上剛看完〈婉君表妹〉(1965),這是我第一次完整看完瓊瑤的改編作品呢。俗話說二桃殺三士,今世只要一個婉君就搞得一家三兄弟天翻地覆,婉君自己還差點自殺,瓊瑤真的挺有虐待狂的…

蚵女 (1964)

記得不錯的話,這部片應該是國內健康寫實風潮的催生者之一,是中影出品的第一部彩色電影,也是李行在中影導演的第一部作品。這樣引領清新潮流的電影,得到當年亞洲影展劇情片獎,如今看來故事卻其實寫得粗糙,如果擺在四十五年後的現在來看,別說百萬輔導金,十萬有沒有都很難講。


電影的開場很像以前小時候看的科普節目自然天地,從介紹台灣西南沿海漁村養蚵業的主角蚵,外型堅硬內裡柔軟,然後就帶到同樣是艱苦生活下帶著溫柔的心的故事主人翁阿蘭。非常陳腔濫調的點題,不過也很清楚有力,把牡蠣的特質和主人翁阿蘭做對比,是個亮點。

全片在我看來大致可以分成三段。第一段極其白爛,阿蘭和一群年輕姑娘頂著太陽在田中收蚵,她們一天到晚聊天的話題只有兩個,一個是阿蘭的姐妹淘虧她成天想著出海打漁的男人林金水,另一個就是阿蘭的死對頭成天對阿蘭挑釁,說她長得太漂亮引人側目,一定到處勾搭男人。下了工之後,阿蘭要應付酗酒不賺錢的爹,阿蘭的死對頭要提防不成材的賭徒男友(演得最好的歐威)肖想阿蘭。

這是搞屁啊,我們八點檔的歹戲拖棚的祖師爺在此啊!!其實我對通俗劇裡面的一個典型橋段非常不能理解,就是阿蘭的死對頭一天到晚挑釁的心態。每次看到有人喜歡說別人到處勾搭,遲早搶走身邊的男/女人,我就很受不了:怎麼會有這麼沒志氣的人,先承認自己外表或個性吸引力比別人差,留不住身邊的人,還怪別人太有美色或是氣質。只要遇到這種貨色,我心裡都會想直接告訴他/她,你/妳這麼看扁自己,我看還是算了吧。

拔辣劇還沒完,第二段是林金水回到村裡見了阿蘭,阿蘭希望金水允諾終身,金水希望出海打漁見世面,然後阿蘭就不爽,然後金水安慰她,兩人在外過了一夜,金水很爽,就決定要去阿蘭家提親。阿蘭的爹說要嫁可以拿錢來,爹要還賒的酒錢和欠人家的賭債,金水左思右想,決定出海跑一次船把聘金賺夠。阿蘭滿臉淚水送船出航後不久,就發現懷了金水的小孩,就被爹嫌棄被死對頭譏笑,阿蘭為了避鋒頭,就躲去姐妹淘隔壁村的姑媽家躲著。到了第三段,阿蘭在鄰村邊幫忙捕蝦邊等著金水回來,當然遇到不死心的渾球前來騷擾,就在即將失身的驚險時刻(總是會)被阿蘭的死對頭抓包,那死對頭對她渾球男友心灰意冷,也因此(一定會)和阿蘭和好。最後金水及時回家,阿蘭難產,好在最後小孩生了,阿蘭命也保住了,皆大歡喜,圓滿結局。

如何,很鳥吧?好啦,不要亂寫,我稍微把心得整理一下。首先,這大概是我們偉大的政府置入性行銷最早的示範吧。片中三番兩次提到漁會研發蚵種改良,改良後牡蠣長得又肥又多,漁村都賺錢蓋新房子。同時村裡唯一的醫師熱心助人,在漁會年輕有為的公務員支持下出來選的鄉長,不但造福鄉里,也救了阿蘭的命、成全了他和金水的幸福。雖然這種為國喉舌的伎倆時四處露餡,但是在當年那種高壓的政治氣氛,我猜這種把國家機器的無所不在藏得很深的含蓄苦心,應該已經很「體恤」苦情的觀影大眾了吧。

講到國族符碼,就不得不談談所謂二次殖民的國民黨統治和國語運動。在這部片推出的民國五零年代初期,正是白色恐怖統治最緊繃的時期,電影全片用國語發音乃是意料中事,大部分演員都啟用外省籍也屬正常。就連片中反覆出現的主題曲,使用的曲式都是台灣民謠〈思想起〉,然後配上國語歌詞。我們現在看片中的嘉義漁村,上到新科村長下到採蚵村女,全都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固然感到荒謬不已,在當時偉大的先總統蔣公領導之下只怕也是無可奈何。

好了,有個有趣的問題值得玩味,就是片中一體上下的國語,也意味著片中那些賭徒鄉民也都操著標準國語。我們回顧歷史中國台語在語言權力政治中的此昇彼落,往往會提到台語象徵中下階層的語言、代表低俗文化,說那是外省籍主導的媒體操作的結果。但是在那個絕大多數影視媒體都「講國語」的時代,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國語也是中下階層使用的語言啊。那麼為什麼國語沒有被認為是低下庸俗的語言?或者說,是在怎樣的媒體運作過程中,國語逐漸擺脫低俗形象而向上靠攏,而台語一步步向下沉淪,變成所謂沒水準的語言?當我們把這部片放在整個電影歷史的光譜中,去觀察語言的階級作用,其實不容易看到國台雙語之間的政治角力。相反地,我們反而會看到壞人也說標準國語,而飾演先幫阿蘭檢查的產婆、後來變成台語娛樂界阿婆級代表的素珠,其實也「說」著漂亮的國語。我要說的是,關於國台語階級差距的刻板印象在媒體的塑造,可能其實不是因而是果,它反映的是我們社會生活中刻板印象或族群政治的投射。等到〈愛〉成為電視史上第一齣閩南語發音的八點檔連續劇,或是〈台灣霹靂火〉以降的灑狗血本土劇,它們都只是為這刻板印象推波助瀾的一顆顆棋,而非始作俑者的兇手。如果要以後殖民批評去爬梳國內媒體中語言政治的階級作用,應該有比較晚近但更深層的歷史成因。

講到歷史,我們也可以從這部電影的美學看看片中許多至今還依稀面善的影像符號。阿蘭跟金水在海港邊的激情夜以及隔天兩人各自回家的段落,就看得到非常典型用影像來創造符號意義的示範。像是表現著激情與性行為的烘烘爐火,還有稍早之前用沙灘追逐來象徵浪漫愛情。過完一夜後的阿蘭回到家的那一景,我們在銀幕上看到阿蘭關上房門後正面對著鏡頭,露出那無法克制的傻笑;另外金水回到家,一頭撲到床上,投靠著枕頭也露出陶醉的傻笑。這些鏡頭那麼荒謬絕倫,又如此典型,有時忍不住要想,是哪個天才想出用這種鏡頭來表現愛情的狀態呢?這些標準的戀愛情境/鏡與其說是寫實,毋寧說是寫意,它們表現的是用電影的視覺語言創造意義,而不是捕捉人在戀愛時會有的神態。而更有趣的是,這些鏡頭從好萊塢借到國內,也借到寶萊塢去,變成我們都熟稔到八股的電影語言,只能說一招半式闖江湖,我們這些五湖四海的觀眾就這麼給植入這種標準影像,電影史不知對這點有什麼話說?


最後我們來看看這段阿蘭和金水從纏綿到吵架、再從吵架到野合(這一段要看阿蘭獻身的暗示,真的太高招了!)、最後偷偷回家被抓包的片段。之前提到的那些愛情寫意的鏡頭使用通通用上了,如今再看,既愚蠢好笑又清楚直接,相當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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