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22, 2008

太過早熟的傷感

或者說太過惆悵的少年。

也是湊巧,前陣子連續看了動畫新秀新海誠的三部作品。從腳本作畫編輯美術到導演一手包辦的〈星之聲〉(Voice of a Distant Star, 2002;DVD還附上1999的極短篇舊作〈彼女と彼女の猫〉)是最晚近才看的,之前先看的是2004的〈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和去年才問世的新作〈秒速5公分〉。

新海誠的個人風格從視覺到敘事都極為鮮明,過目難忘。懷舊氣息與超現實的未來感太空科技雜混,對於外太空特別是火星文明的強烈興趣;大量出現的雨與雪,鐵路列車與平交道,舊式的木質電線桿,手機,腳踏車或小型速克達,甚至是轉角種了一顆櫻花樹的上坡彎道,搭配單音彈奏的慢板抒情鋼琴獨奏,反覆在這三部作品裡出現,構成新海的基本視聽元素。這些元素編織成的純淨氣息同時具備極簡敘事與華麗畫面,有獨特的精緻細膩感;比如說秒速5公分,充分暴露新海誠對於精緻美學極度的耽溺,也使某些動畫迷將他視為新一代的宮崎駿。相信我,幾乎每個鏡頭定格都是一幅畫,都可以抓下來當桌面。這種美感不禁讓我想起近幾年簡直橫著走的純愛電影。


我不太確定新海誠算不算這一掛,因為我完全沒看過所謂的純愛電影。但是如果掌握住新海的獨特敘事風格和他苦心經營的美感氣氛,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約略認識這當中有意思的地方。把這三部作品放在一起看,都有強烈的科幻元素;這應該跟新海曾經待過電玩軟體公司的經驗有關,也有可能是他個人的興趣。而這裡我們大可不去討論太空高科技、火星文明或是平行宇宙這些令人頭痛的物理難題;雖然這麼說可能冒犯一票科幻御宅族,但我想專注在另外一個部份,即關於一種超限的多愁善感。


這種多愁善感早在星之聲已見端倪,但是要到雲之彼端才有比較完整的呈現。跳過奇想而且複雜的故事背景,長話短說,是男女主角在不遠的未來因故分開,隔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隱隱牽絆兩人的唯一聯繫,是對彼此不曾休止的思念。這種揪心卻又無法表達的情感,讓佐由里不斷提醒自己,決心要在醒來時向浩紀表白她的愛。但是在甦醒的那一刻,那深情的執念卻變成一片空白;佐由里只記得要跟浩紀說一句很重要的話,卻忘記要說的那句話是什麼。因為無法想起簡單不過的「愛してる」,讓說不出口的佐由里痛哭失聲。不過心意相通的浩紀給佐由里最體貼的安慰,告訴她想不起來沒關係,至少她醒轉了,他們終於真正在一起。


雲之彼端比較溫暖的結局到了秒速5公分很難看到了,有的是加倍的傷感。顧名思義,秒速5公分的主題是時間、距離、速度。三段式論述中篇幅較完整的兩段,[櫻花抄]以及[Cosmonaut],講了因為不斷延長的時間而難以拉近的距離,或因為無法拉近的距離而出現永遠割裂的時間,都是非常緩慢的速度。櫻花落下的速度,每秒5公分。[櫻花抄]有一段,說到故事主人翁相約在隆冬的十二月,貴樹搭火車要去明里家附近的車站和她見面,火車卻困在大雪中,使貴樹在不斷延誤行程中度過分秒。坐困火車上的貴樹眼看著時間流逝,又無法和明里連絡,只有彷彿永無止盡、多愁善感的自白。[Cosmonaut]的主軸則轉到短髮的花笛遇上唸了高中的貴樹,整段故事圍繞著看似活潑外向的花笛暗戀沉靜的貴樹卻始終無法開口告白;暗自喜歡貴樹的她抱著這份難以捨棄的情感,不斷在自白中傾訴她有如涓涓細流、不曾休止的情愫。花笛並不是毫無行動的;我們看到她除了那份暗慕,也想辦法拉近跟貴樹的距離,默默試探看似無心的巧遇還有不著邊際的淺談。一直到[秒速5公分]中彼此都成年後,貴樹和明里的感情有如扯不斷的絲線般緊緊繫住彼此,花笛還繼續這段沒有結果的一廂情願。


沒完沒了的自白,是新海情有獨鍾的敘事風格。這種直接對著觀眾說話大概跟新海自己愛講話有關係(看他的專訪就知道了)。但這其實也是某種孤獨的內在溝通的影像敘事,而它透露出的訊息,乃是溝通的不可能。對於新海來說,世界彷彿是一群擁擠的孤島,所有人每天與彼此相處生活著,卻無法向對方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與想法。秒速5公分幾乎是為新海而存在的故事,等待他鋪陳為影像,展現於銀幕前。距離,是永遠拉不近的距離;時間,是不斷向後推遲的時間;而速度,則成為無盡緩慢的速度。在這樣的世界,人的溝通是畫不完的拋物線,我們需要堅忍的等待,讓這條拋物線終於劃完的那一刻,才終於有可能在生命中交會。

固然從這幾部作品的結局來看,新海的人生觀並不是如此絕望的,畢竟浩紀與由佳里、貴樹與明里終能聚首,成全他們無法向對方訴說的情感;但是這種以大量獨白主導的敘事,反映出的是一種不信任人與人交流可能性的基調。我們都患了失語症,不但失去語言表達的能力,也無法透過其他方式溝通,卻又對身邊的世界極其敏感,因此無法說出的情愫只好不斷對自己傾訴。最後每個人都惆悵,只有自白足堪治療我們的多愁善感。這樣的基調,在我看來是編織新海的影像美學的核心要素。


但話說回來,這種美也不可避免帶了矯情的自溺。而且讓十來歲的男女表現超齡的獨白。我能夠了解多愁善感往往是青少年的專利,也知道那種無以名狀的孤獨,常常在一個人的青少年時期感受特別強烈。只是,要承受像新海作品裡那樣超量的孤獨、超量的多愁善感,難免要足夠的世故去思索生命的智慧,使他們在靜默中與自己不斷對話,開啟無限的內在想像力。我不是說年輕人沒有足夠的想像力或智慧去進行自我對話的活動;我的重點是,當我們沉浸在新海所創造出來迷人而耽美的影像敘事的同時,是否曾經停下來問問:這些還在青澀年齡的孩子們,究竟承受了多少的心理重量,使他們有這麼多內心獨白,有這麼深沉的多愁善感?透過這些早熟的多愁善感,傳達出的究竟是被拒絕或被壓抑的溝通渴望,或是陷溺於這種自憐自艾而必須持續擺出這樣的姿態?

如果不是這些故事主人翁對於人世無常有異常早熟的深刻體會,就是他們想像力真的太豐富,或是他們對這種顧影自憐的作態無可自拔地上癮了。


*附上新海誠的出道作品〈彼女と彼女の猫〉。短短五分鐘,氣氛掌握得很好,畫功盡顯。
**秒速5公分日文官網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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