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24, 2008

三峽好人

春節期間去紐約市本來首要任務是看蘋果的,結果下檔了,倒看了賈樟柯力奪前年威尼斯金獅的新作三峽好人。

難聽的話先說了。與其前作相比,我不覺得三峽好人是最好的作品。雖說賈導在本片做了許多有野心的突破,但是那些形式與敘事上變化的嘗試,並沒有比2004的世界成功。片子一開頭韓三明被拉進騙錢的魔術表演教室那一段,本來很可以是一個引頭,帶出用魔術變出錢來那種急功近利和不勞而獲的雙重隱喻。但是賈導只點到為止,顯然沒想要在這裡大作文章,甚為可惜。

然後是表演出了問題。大量使用非職業演員固然是一種挑戰,但效果顯然不如也慣用非職業演員的阿巴斯。當然,拿他跟大師比是太苛求了啦,但是片裡常常會有角色對話到一半突然出現大約六秒鐘的空白,不像在醞釀情緒,反而像是「演員」忘詞的尷尬。我不知道賈導在這幾個段落是怎麼指導這些「演員」演戲的,但是如果他天真地認為這是所謂捕捉自然情感的方式,我會認為是難以原諒的錯誤。況且,他偏偏還用了合作多年的幾個演員如趙濤和王宏偉,這幾人的入戲和像韓三明戲份這麼重的「素人」相對比,使整部戲在表演層次上看起來處處扞格。我不是說韓的表演很差;其實船上的幾個船夫還有和韓三明同夥的拆房工在鏡頭裡非常有感染力,不論他們是否受過表演訓練,我完全不會懷疑他們就是跑船敲磚頭的漢子。我要說的是,我不認為賈導試圖磨合兩種表演模式之間的稜角。他把這個任務丟給觀眾自行消化,對我來說是不負責任的表現。

再者,全片敘事用茶糖菸酒四個段落切割開來,老實說我不懂用意何在。有讀過一些部落格文章說那是用老百姓日常生活仰賴的重要物品,而本片藉此來體現中國平民階級卑微卻非常實在的需求。(關於這四種物資的解釋,此格不錯的切入點是我沒有想到的,可惜講得太少)為了溫飽討生活,這個道理誰不懂?問題是這四個民生物資在片裡沒有充分的描寫,意象也不鮮明,那在畫面上插入那四個大字,除了鏡頭輕描淡寫地帶過之外,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部片在這個環節的處理上重重舉起卻輕輕放下,不明不白地把這個命題給消耗掉了。建議賈導回頭看秋菊打官司,那部也捧走威尼斯金獅的傑作,精準示範了電影怎麼把提字卡有血有肉地嵌入電影敘事裡。

雖然這部片有這些地方讓我不滿意,但值得多看兩眼的地方是有的。開頭用一個鏡頭繞了三百六十度攀(pan)完全船的乘客,最後落在故事主角韓三明的身上,是我心中最精采的段落。這一段不到五分鐘的視覺饗宴,色彩豐富,表現船上的所有人生百態,從打赤膊玩紙牌的工人、面無表情的女客、衣著較光鮮的年輕男女,到船尾望著遠方然後默默脫下外套的韓三明,一氣呵成,是相當令人印象深刻的開場。另外韓三明跟拆房工的同夥吃飯喝酒的最後一場飯局,用近乎特寫的方式呈現屋裡菸來酒去,光線透過窗的隙縫打進屋裡,把整個畫面編織得極官能。你彷彿能感覺到屋內的溫度、汗水逐漸浸透衣衫滑下背脊、煙霧混著汗臭微微刺鼻的那種立體質感。這是此片攝影出色的地方,賈導用一隻極富感情的眼睛,透過鏡頭捕捉他所看到三峽地區逐漸被淹沒的人文風景與生活。

帶著感情的視覺語言一直是賈樟柯令我欣賞的地方。他的畫面有一種寫意,許多不帶對白、甚至沒有音樂的畫面,卻帶有一種奇特的感情力量,很容易讓人為他所捕捉到的那個畫面感到一種茫然,一種惆悵,一種欲走還留的徬徨與鄉愁。而這的確是他多年以來透過電影要表達的終極關懷,就是中國在面臨向資本主義敞開大門、又要經歷一次現代化轉型當中許多的不知所措。未來是什麼?在哪裡?怎麼走?過去又是不是留得住?該留些什麼?從描寫文革剛結束的站台、世紀末北京的世界、到大壩水位一天天淹沒千年古城的三峽好人,前後跨越了四分之一個世紀,賈樟柯畫面中的中國卻似乎一直在與全球化接軌的門檻上,始終跨不完那一步。而這一步之中包含著他對觀眾甚至他的祖國深刻的提問:究竟什麼是現代化?它為什麼這麼值得追求?如果它真的這麼令人無法抗拒,又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要身不由己地為它流離失所受苦受難?

這些問題不是任何人回答得了的,賈樟柯也並不想透過他的電影找到答案。他只是讓我們看這些只圖溫飽的無奈人生,看一面又一面倒塌的磚牆。而我看著拆房工領著微薄薪水整天搥著牆的荒謬畫面,忍不住想起共產主義的革命口號和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都需要不斷破壞來提供生產的動力。破壞就是建設,生產就是消費,兩個敵對一世紀的意識形態在這裡驚人的貌離神合,值得觀眾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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